此时ꎬ围在大门前的民众ꎬ反洋教情绪已大为升温ꎬ立马纷纷呼应:“对头!对头!就是要叫洋教堂把门打开ꎬ让大家进去看一看!”在众人助威声中ꎬ刘老幺再指着郑毛头逼问道:“我问你ꎬ那洋鬼子牧师ꎬ到底在不在这福音堂里面?你说!”郑毛头依旧支支吾吾ꎬ结结巴巴:“没ꎬ没在ꎬ没在里面ꎮ”其他几个洋教民ꎬ也赶忙说:“葛牧师不在ꎮ葛牧师没在里面ꎬ当真没在里面ꎮ”“没在里面?没在里面如何又把大门关了?”刘老幺冷笑一声ꎬ望着郑毛头和那几个洋教民大声发问:“郑毛头ꎬ你个杂种二鬼子说一说!为啥子要关门?”“对头!为啥子要关门?”“没干拐娃儿的坏事ꎬ为啥子要关门?关门是不是心头虚火?”“对头ꎬ对头!把大门关起就是心头虚火!”对大门前的民众纷纷质问发喊ꎬ几个洋教民完全不知所措ꎮ刘老幺上前一步ꎬ一把揪着郑毛头的衣领ꎬ声色俱厉地吼道:“郑毛头ꎬ你去喊洋鬼子牧师ꎬ赶快把大门打开!听见没有?快去喊!”郑毛头惊慌失措ꎬ哪里敢去喊开门ꎮ他满脸惊恐地望着刘老幺ꎬ用力挣了几次ꎬ却始终无法挣脱ꎮ刘老幺此时已酒兴上头ꎬ也顾不得许多了ꎮ他挥起一掌ꎬ朝郑毛头脸上狠狠打过去ꎮ这一掌ꎬ把他刘老幺对郑毛头的旧恨新仇ꎬ完完全全都包含在里面ꎮ打过了ꎬ陡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痛快情绪ꎬ从他身上心上一涌而过ꎮ郑毛头那脸上ꎬ立时出了几条红印子ꎬ鼻血也打出来了ꎮ但挨了打的郑毛头ꎬ一边用衣服袖子擦血ꎬ一边却仍然守在门前不肯退ꎬ和那几个教民一起ꎬ不让民众靠拢ꎮ刘老幺出于对郑毛头的痛恨ꎬ此时此刻ꎬ完全忘记了其中的风险ꎬ他再抢上一步ꎬ对郑毛头等人喝道:“让开!让不让开?”郑毛头和几个教民ꎬ自是不肯相让ꎮ刘老幺抢过来ꎬ对准郑毛头就是一脚ꎬ当即把他踢翻在地ꎮ几个教民这才有些吓着了ꎬ不敢再加阻拦ꎮ刘老幺就动手上前打门ꎮ无论他怎么打怎么拍ꎬ里面毫无动静ꎮ刘老幺火起ꎬ往身后退了几步ꎬ突然发力ꎬ朝大门踢过去一个飞步ꎮ只听“咣当”一声ꎬ那扇铁门顿时被踢开ꎮ一群人破门而入ꎬ涌进了福音堂ꎮ先是进了小院子ꎬ一帮人散开ꎬ四处查看搜寻ꎮ据称是要找有没有拐娃儿ꎬ甚至是挖娃儿眼珠ꎬ取挖娃儿心子ꎬ做“洋药”的证据或痕迹ꎮ众人翻寻查找一阵ꎬ自然是一无所获ꎮ后来ꎬ众人一不做二不休ꎬ又闯进了教堂里面ꎬ四处查找搜寻ꎮ他们一是要找洋牧师出来质问ꎬ二是要找到所说的证据ꎮ这一闹腾ꎬ事情就没可能轻易平息得下来ꎮ那晚教案初起时ꎬ隔壁的曾树龙一家ꎬ已上床睡觉了ꎮ曾树龙不是读书人ꎬ祖上三代都无夜读习惯ꎬ每晚上床都早ꎮ自衙门退职归家后ꎬ平时ꎬ他对市坊事情关注度也很低ꎮ起先ꎬ檀木林天主教堂那边有人闹事ꎬ他竟然连消息也不知道ꎮ不过ꎬ以他那时的习性ꎬ以及曾经在衙门当差多年的身份所限ꎬ恐怕就是知道了闹事消息ꎬ他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看什么热闹ꎮ桐梓坳福音堂这边刚刚起事ꎬ还睡在床上的曾树龙ꎬ就感觉到了ꎮ那杂乱沉重的脚步声ꎬ那闹哄哄的说话声ꎬ喊叫声ꎬ是这桐梓坳小巷里从来没有过的ꎮ外边的这些动静ꎬ让躺在床上的曾树龙骤然惊觉ꎬ心想:这巷子里ꎬ怕是要出事了!曾树龙翻身而起ꎬ披上衣服就出门查看ꎮ他一面起身穿衣ꎬ一面心中在想ꎬ这脚步声ꎬ哄闹喊叫声ꎬ十有八九是冲着隔壁的福音堂来的ꎮ又想ꎬ这自流井ꎬ莫非也要闹起“打教堂”“发洋财”的教案了?曾树龙虽说是没读过书上过学的粗人ꎬ但多年在衙门当差ꎬ耳濡目染ꎬ也多少知道教案是怎么回事ꎮ此时ꎬ一种不祥之感陡然而起ꎮ曾树龙的心思ꎬ完全落在了已成他家恩人的那个洋人———葛牧师身上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曾树龙打开房门ꎬ走到自家小院里ꎬ转了一圈ꎮ此时ꎬ外边巷子里ꎬ已是人声鼎沸ꎬ哄闹喊叫一片ꎮ他迟疑片刻ꎬ又将院子大门稍稍打开一点ꎬ从门缝里悄悄向外面张望ꎮ曾树龙毕竟是久历沧桑的人ꎬ这一看ꎬ立时就明白了ꎮ心中暗自想道ꎬ这福音堂及葛牧师ꎬ今晚恐怕是牵牛过独木桥———难过了ꎮ因为他看到了这小巷子里ꎬ挤着拥着太多的人ꎬ而且ꎬ还有更多的人ꎬ在不断涌来ꎮ曾树龙亲手砍过那么多人脑壳ꎬ按坊间一些人的说法ꎬ算是“上过场合”的人ꎮ他一眼就能断定ꎬ今日乱七八糟喊叫着ꎬ赶来福音堂门前这些人ꎬ不仅仅是看热闹的ꎮ他曾树龙在行刑操刀砍犯人的脑壳时ꎬ四乡八野赶来看热闹来的民众ꎬ人山人海ꎬ刑场周围挤得密密麻麻ꎮ但人虽挤得多ꎬ他心里却不担心什么ꎮ因为那些人ꎬ是专为看热闹来的ꎬ并不会有诸如“劫法场”之类的异动ꎮ可今天夜里ꎬ挤在这小巷子里的那些人ꎬ却分明不同ꎮ他凭直觉就觉出ꎬ其中有些人ꎬ是来福音堂生事闹事的ꎮ曾树龙赶紧将院子大门悄悄关严上闩ꎬ又转身进了里屋ꎮ此时ꎬ他儿子曾小龙也被外边巷子里的动静惊醒ꎬ也起了身ꎬ正想出门看看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ꎮ“出去不得!外面将有大乱子!”曾树龙一把将他拉住ꎬ然后顺手将房门关严ꎬ再上了门闩ꎮ“你老老实实跟我在里屋待着ꎬ没喊你ꎬ就别出来ꎮ听见没有?”曾树龙一路说ꎬ一路将曾小龙推回里屋去ꎮ曾树龙在屋里来回走ꎬ走了一圈ꎬ他又拿了一根板凳ꎬ将房门牢牢抵住ꎮ再走了一圈ꎬ他自己就在那板凳上坐了下来ꎬ也用后背抵门ꎮ一个人呆坐了片刻ꎬ曾树龙想抽水烟ꎬ就起身去桌子上拿来那只颜色深得黄里发黑的竹子水烟袋ꎬ重新坐那板凳上ꎬ一边抽水烟ꎬ一边听外面动静ꎮ巷子里ꎬ嘈杂声、叫喊声越来越大ꎮ曾树龙抽了一阵水烟ꎬ闷头呆坐了一会儿ꎮ后来ꎬ到底坐不住了ꎬ他站起身来ꎬ一个人又在屋里来来回回走ꎮ这样走了几圈ꎬ又沉思片刻ꎬ他终于把一个主意打定ꎮ曾树龙转身去将儿子曾小龙从里屋叫了出来ꎮ然后打开房门ꎬ把曾小龙带到自家小院与福音堂一墙之隔的那道院墙跟前ꎬ俯头对儿子悄声说道:“你赶快翻墙过去ꎬ翻到隔壁福音堂院子那边去ꎮ”曾树龙把自家小院里那架轻便竹楼梯搬过来ꎮ这架竹楼梯ꎬ是他平时专为用来打摘核桃ꎬ或是上房顶翻盖屋瓦时用的ꎮ此刻ꎬ这竹楼梯有了特殊用途ꎮ他一边把竹梯架院墙上ꎬ一边对儿子曾小龙吩咐:“你这就翻墙过去ꎬ把隔壁福音堂葛牧师给接到我们这边来ꎮ现在就去ꎬ要快!”曾小龙亮闪闪的眼睛看了看老爸ꎬ懂事地点点头ꎮ自从上回福音堂葛牧师把他从死亡边缘救过来以后ꎬ他与这洋人牧师之间的关系ꎬ已情同父子一般ꎮ曾小龙年龄虽小ꎬ已经很懂事了ꎮ刚才在里屋细听外面动静ꎬ心里就猜想ꎬ肯定是邻居福音堂有什么事ꎬ也不免为隔壁那洋人牧师暗暗担心ꎮ曾树龙小心把儿子扶上竹梯ꎬ又送至墙头ꎮ然后ꎬ他自己踩在一张高凳上ꎬ将那竹楼梯送过墙头ꎬ架在了对方院子那边ꎮ曾树龙看着儿子下了竹梯ꎬ进入福音堂院子ꎮ曾树龙自己ꎬ就站在那高凳上ꎬ守着那架竹楼梯ꎮ他一直在那凳子上ꎬ眼巴巴望着ꎬ等待着ꎬ心内很是焦急ꎮ这时ꎬ福音堂大门前ꎬ闹出的动静也越来越大ꎮ一片混乱叫喊哄闹声中ꎬ已经似有人在打斗ꎮ没一会儿ꎬ又有拍打福音堂大门的声音传来ꎮ曾树龙越来越焦急ꎮ正在他焦躁不安时ꎬ借着微弱灯光ꎬ他看见葛牧师老先生在儿子搀扶下ꎬ向院墙这边急步走来ꎮ隔壁大门那边ꎬ刘老幺等人打门的响声ꎬ愈发厉害震耳ꎮ看见了葛牧师身影ꎬ曾树龙那颗一直悬着的心ꎬ终得落地ꎮ葛牧师颤颤巍巍ꎬ在曾小龙扶持帮助下ꎬ好不容易从竹梯上了墙头ꎮ曾树龙就势一把将他抱了过来ꎬ再转身弯腰ꎬ轻放在自家院子里ꎮ这时ꎬ儿子曾小龙也爬竹梯上了墙头ꎮ曾树龙赶快把那架竹梯收过来ꎬ放在自家院墙这边ꎮ等儿子下了院墙ꎬ曾树龙将竹梯放回原处ꎮ又转身同小龙一道ꎬ将葛牧师搀扶进屋ꎮ进得屋来ꎬ曾树龙也是如先前一样ꎬ将房门关严ꎬ再上门闩ꎮ转身ꎬ又同样拿那根板凳ꎬ将房门牢牢抵住ꎮ此刻ꎬ只听隔壁福音堂大门那边ꎬ咣当一声巨响ꎬ随着是一阵欢叫哄闹自流井保路风云之声ꎬ以及民众涌进院子的杂乱脚步声ꎮ“好险!幸亏抢先了一步!”曾树龙自个在心里宽慰道ꎮ他来不及讲究平常的礼节ꎬ向葛牧师招呼茶水什么的ꎬ就让儿子小龙带葛牧师进里屋待着ꎮ又对儿子交代说:“你守住老人家不要出来!外面无论有什么事ꎬ都不许出来!听清没有?”